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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9 章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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了。”

葡萄不動了,微微歪過臉,看他埋在重重心事下的眼睛。他見院子中間有堆沒劈完的柴,走過去,人往下一沈,屁股落在柴捆上。

“我這輩子相信革命、進步,早恨透封建落後,剝削制度。到了還是不叫咱革命、進步。”少勇點上煙,抽起來。

“誰不叫你革命?”葡萄問。

“誰敢!越不叫我革命,我越革命叫他看看!孫懷清是我主動請求政府槍斃的!我還在通過關系跟我大哥聯系,讓他棄暗投明,從國外回來,爭取立功贖罪。”

“你叫他們槍斃咱爹的?”葡萄看著這個慢慢不太像少勇的人。她眼裏,這個白凈臉兒,帶倆大黑眼圈的男人一點一點丟失了她所熟悉的孫家男兒模樣。

“我表態當然關鍵呀!那次監嘯你聽說了吧?那是一次反革命大示威!一個個審下來,沒一個犯人說得清,就孫懷清一人招供了從頭到尾的情況。不是他領頭鬧的還能是誰?”

“你叫他們槍斃咱爹?”葡萄還是想把這個慢慢成生人的人看明白。

“我一個一九四四年就入黨的抗日幹部,叫家裏三個人給連累成了個這——昨晚上通知我,不叫我上朝鮮了,叫我下地方!”

葡萄有一點明白了,他叫人把他爹的房子、地分分,又把光洋拿出來叫人分分,最後還叫人把他爹給斃了。原來分大洋不叫分大洋,叫進步,殺爹也不叫殺爹,叫進步。看看他,進步成了個她不認得的人了。

“孫少勇,你走吧。”

孫少勇沒留神到葡萄的聲音有多冷。他只看見穿著白色麻布孝服的葡萄真好看。從來沒這麽好看過,光讓他看看都是艷福。

他說:“咋了?”

“走了,就別記著這個門。”

他慢慢站起來,眼睛眨巴著,心裏想他在哪裏惹她了。

他說:“我這是為咱好哩。這麽要求進步,部隊還把我踢出來,我要不跟孫懷清劃清界限,還不知道組織上給個啥處置哩!全國到處在肅清反革命,城裏一個機關就有十幾個人給打成反革命,都判了!”

“你咋還不走啊?”葡萄順手掂起斧頭。

少勇怕她這生坯子不知輕重,趕緊躲開幾步,繞到柴火那一邊。她拎著板斧跟他過來,他再接著繞。繞著,他繼續和她說道理。他說:“好歹我有把手術刀,哪兒都吃香,軍隊不叫咱進步,地方敢不叫咱進步?我和省醫院打招呼了,他們滿口答應要我去那兒當主刀大夫哩!……葡萄,可不敢!……”

板斧已經從葡萄手裏飛出來,少勇到底有軍人的身手,雙腳一蹦,讓它從下頭擦地皮過去。他回身抓起它,往磨棚屋頂上一扔。

“你咋皮比黃牛還厚呢?你上我一個寡婦家來,大清早想找啥便宜?”葡萄說著,又拾起一塊柴火。

兩人又邊繞邊說話。

“省醫院的主刀大夫,可比陸軍醫院名聲響,人還答應給我兩間住房呢!”

葡萄一心一意只想拿柴棍把他攆出去。“你再不走,我喊民兵啦!”

“等房子安置好,我就接你進城……可不敢,葡萄!可不敢往頭上砍!……”

柴火從他頭頂飛過去。葡萄彎下腰,想揀一塊重些的柴火,少勇縱身從柴堆上躍過,一把摟住她,把她捺在地上。他用腿壓住她的兩腿,大喘氣地說:“吃啥吃的,勁兒見長哩!”

葡萄吭哧一聲,把他掀翻到身下。

少勇不服,哪能讓女人在上他在下呢?他動真的了,全身力氣使出來,又把局面扳回來。他把她壓在身下,一只手騰出來,把她衫子的紐扣扯開。她一口咬住他的肩頭。他身上還是一股刺鼻的幹凈衛生氣味,滑溜溜的緊繃繃的皮肉,都是她熟透的。

“可不敢咬,那是肉啊!”

不去看,不去看他,就還是那個她拿心肝去愛拿肉去疼的二哥。她一下子明白自己了,小時候她是為了二哥學乖的,二哥是她情哥哥,鐵腦只和她是親同手足罷了。一次十七歲的少勇從學校回來,剛走進村,見一個神婆抱著兩三歲的春喜往河灘走,冬喜媽提把柴刀走在旁邊,不斷停下來,回頭吼一群孩子,不叫他們跟近。少勇問孩子們中的葡萄,是不是春喜得了重病,葡萄說春喜燒了三個禮拜,水都餵不進去了。他又問葡萄,有沒有聽神婆說,要把春喜砍了。葡萄回答說是的。少勇拔腿就追,追到神婆旁邊正聽見小春喜在說話,問他媽這是要帶他去哪裏。他媽哄他說,帶他去趕會。他說:“媽,咱不去河灘。”冬喜媽說先去河灘上洗洗臉,就去趕會。小春喜又說:“媽,不去河灘吧。”神婆問他為啥不去,他說人家老把病孩子往河灘上抱,拿柴刀砍砍,再用石頭砸砸。一看哄不了他,兩人都不敢搭話了。少勇這時已經扯住神婆的衣服,說等等吧,等到明早上再砍吧。神婆把裹在爛棉絮裏的春喜往地上一擱,從冬喜媽手裏接過柴刀,說那會中?萬一夜裏斷氣,再砍血就濺不到他媽身上,他下回又當偷生鬼來偷生。少勇一頭頂在神婆的肚子上,把她撞了個四仰八叉。他抱起春喜就跑,冬喜媽和神婆都追不上他。他跑到街上的小學校,跑進一間教室,從裏面閂上門。冬喜媽和神婆在外面,少勇在裏面,隔著一扇門說話。外頭的說她們要砍的不是春喜,是那個偷生鬼,不叫砍,他去了閻王那兒又不老實,不該他投胎他還來偷生,禍害得一家子一村子不安生。把他砍了,讓血濺濺,他去了就不敢再來偷生了。少勇在門裏說,叫他守著小春喜,夜裏不中了他就去叫她們起來,再砍也不遲。他真的守了春喜一夜。第二天早上,春喜能喝湯了。少勇在那個冬天離開了史屯,說是要去學醫。那時葡萄才多大?十歲?十一?暗暗地已讓少勇做了她心裏的情哥哥。而壓在她身上的這個男人毀了她心裏秘密的情哥哥。

等少勇做完好事,她冷著臉說:“我和你,就是這一回了。”

少勇以為她不過是說氣頭上的話,想給她幾天工夫把氣性過去,再回來和她說正經話。他走的時候天已大亮,葡萄還赤著身體坐在泥土地上。他說:“還不快穿上,人來了!”他一副逗耍的口氣。她根本沒聽見,就像真給糟蹋了一場。

就在孫少勇乘夜裏的火車往史屯去的時候,河灘上的刑場上全是燈火。當然孫少勇不可能看見,他乘的火車不經過那裏。史屯的人也沒看見。周圍五十個村子,沒一個人看見這副繁華夜景。連侏儒們也錯過了這個燈火大出殯。這天白天響了一天的鑼,鐵皮喇叭也叫喊了一天,沒喊出一個人去河灘上認領屍體。周圍村子和城裏的死囚家屬在白天都不願和死囚有關系,誰也不想做敵人的親眷。夜裏十二點之後,他們提著燈籠陸續來了。有的一家來了兩輩人,有的人家四世同堂地來了。

假如這時有一個人走到坡上,站在侏儒們早晨站的地方,這人會看見無數燈籠從河岸坡地的路上移動下來,彎彎曲曲,延綿不斷,移到河谷底。慢慢地,燈火把河谷漲滿,向上漫去。沒有哭的,老的、少的、中壯年的都一聲不吭地用燈籠去每一個臉上照。才一天,這些熟臉都隔了一百年似的,看著那樣遠,那樣不近人情的冷漠。有年少的認出了父親,剛要哭就被喝住。

假如站在坡頭上的這人耳朵特別靈,他能聽見燈火深處偶爾會有兩句悄悄話。“……鋼筆還插著,沒叫沒收哩!”“看看留下信沒有?”“媽看一眼行了,咱得埋呀!……”“……少半拉腦袋會中?還是找找吧?”“那能找著?還不打碎了?”“不中,得找。反革命也不能就半拉腦袋!”

“……”

假如這人耐得住河上結成餅子的蚊蟲小咬,他能一直看見燈火明到雞啼,河下游天空上的啟明星也暗下去。人們就在河灘上刨出幾百個坑來,把使他們蒙羞受辱並將要連累他們一生的親人們草草埋葬了。

天亮之前,這場燈火輝煌的喪葬結束了。

假如有這麽一個人恰恰在這天夜裏上到坡頭,看見了這個景觀,那麽這個燈火大殯葬就不會完全漏在史外。

要過很多年,這個地方才有人敢來。那個時候日本人年年來欣賞這一帶的牡丹,於是有人把河灘開發出來,種成牡丹園。到那時,假如這天夜裏看見燈火大殯葬的旁觀者還活著,他會看到拖拉機在幹涸的河上開動,把幾百座荒墳犁平。

這天省醫院的主刀大夫孫少勇剛上班,走到窗邊去開窗透氣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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